1

  穿越时空，我来赴一个美丽千古的约会。

  伫立在总面积为280平方公里的武陵源砂岩大峰林景观的制高点，天地之间若闻长裙曳地的窸崒之声。月华如水，天光浅黛，蜃雾铺展无边浩瀚。浮出云表的数千座岩峰的峰巅，一如几亿年前浮出海面的岛屿。月亮在浪花滔滔般的野性抚摸和温情拍击下，激溅着银光闪闪的声音……

云烟轻揉的远山，如静伏的昆虫触须袅袅。

  迢迢银河沉入宇宙深处，时间深处。

  罡风，自遥远的泥盆纪呼啸而至。怀揣一腔热切，我徜徉于世界之初生命之初的海滩边，沾满了宇宙凉意的嘴唇，舐动自远古漶漫而至的大海的回响……

2

  清辉不觉寒。

  海滩是一片银色海绵，滋滋地吸上着清洌的夜气，发出轻烟和微光。一位情有独钟于这片奇异景观的诗人，曾经心血来潮地将其命名“天子海”。凝视砂岩岩峰的一层又一层海水沉积线和一道又一道波蚀浪痕，踏着成片成片连成厚厚岩层的笔石化石和珊瑚化石，捡拾着零乱散落得满海滩都是亿万年前的生命碎片，理所当然便为一个个鹦鹉螺化石和一个个巴附于寒武纪岩石上闪射珍珠光泽的贝类化石而遐思悠悠了。在这蒹葭苍苍的月白风清之夜，我的双脚踩着啧啧作响的水声；揣想生命刚完成了单细胞、藻类、鱼类的进化之后，晚古生代泥盆纪末纪的某些原始的有肺鱼类，兴许就是从我现在所驻足的地方，探头探脑从海水里爬上岸来，用四条粗短的从鳍进化而来的脚，开始了由海洋向陆地进发的最初旅程……

3

  将张家界、天子山、索溪峪三大景区融为一体的武陵源砂岩大峰林地貌，其制高点之一在天子山上。天子山的山脊与峰峦既被圈入大峰林之中，又悬浮于大峰林之上。与千百座砂岩岩峰顶部等高的环形山腰，有一条长达50公里的壁岸路为标志的壁岸线。壁岸线在三亿八千万年以前的地质年代，便是这片曾为古海洋地带的真正海岸线。在泥盆纪的五千万年间，这儿曾几经沧海田巨大变迁；大地的升降运动，海陆的轮番更替，气候的冷热交换，生物的生死嬗递，一切都在发生着惊心动魄的变化——冲蚀。消融。崩解。漩涡。喷流。水晶。熔岩。冰川。季雨林。沉积层。辐射。潮汐。雷暴。雪崩。山洪。沼泽。阴影。独角犀牛、东方剑齿象、恐龙与古鲸的撕杀。……时间静止着。

  古生物钟响了。

  可供计时标志的各种生长纹饰的化石——跌落在湛蓝海盆的古生物钟呀，在深海的漩涡的撞击下会发出悠远动人的沉响吗？钟声会传递我最热切的期艾和最美好的许诺吗？

  飞鸟入睡了。波涛的絮语将我轻轻摇晃着。交相辉映的银河、繁星明灭成光斑的星光粒，如浮萍，如卵石。海天间充溢着宇宙子宫的羊水。

  浪与浪相簇拥。

  梦与梦相堆积。

  古生物钟的沉响，唤醒着我曾绵亘千古的漂泊之旅……

4

  我想象我曾是一只漂瓶。

  随着原始海洋从这里退却，代之以沉积为厚达五百米的石英砂岩盆地；随着大陆板块的错动变化，古海洋再度涵盖这片盆地；随着石英砂岩高原的隆起，古海洋又一次从这里引退：一则寓言中的漂瓶，随着古海洋的几度位移，便在海陆从来无静止的颠簸里无边涯漂流着，便在风云自古永流迁的沧桑里无休无止漂流着。

  漂流是一种偶然也是一种必然。

  无意去猜测命运亦无意去咀嚼种种际遇。

  我以海往我身上铭刻的音符为语言，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地与水族们吐出的泡沫亲热地呢喃着，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地与苍穹吐出的云纹美丽地交谈着，关于和谐交融，关于共生共荣，关于道化自然，等等。

  寓言也许远比人类的历史要长。有一天，地球上人类诞生了。寓言中的漂瓶搁浅沙滩时被一个孩童拾起。谁也不知道里面装着人类的所有欲望。当瓶塞拔开后，欲望纷纷跑了出来，遍布人间。

  岁月之海从此涨满欲望之潮。

  漂泊中渐渐知晓地球上的水原来息息相通。

  一个偶然的原因，发现人类在屏息谛听来自东半球和西半球的哲人以“展望21世纪”为题的对话。两位哲人纵贯古今，横跨全球，从宇宙天体、生命起宗教哲学，道德伦理、科学技术、文化教育、环境保护、国民经济、政治制度、和平战争，一直到未来的世界大同，几乎探讨了人类社会、当代世界所有最迫切的问题，并对未来世界作了预测和展望。其中关于人类与自然的论述，可谓振聋发聩！

  哲人说，人类所具有的贪欲性和其他生物是相同的。所不同的是，人类具有意识，如果致力于贪欲，就会具有极大的破坏性而成为罪恶。自从我们的祖先作为人开始生活以来，人类就一直不断地改变着自然环境，以求使其更符合人类自身的要求。一直到距今二三百年的时候，限于当时的技术能力，人类还没有发展到毁坏自然而强行制造人为环境的程度。随着近化和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局势便日益严峻起来。现代文明确实有通过科学而防止自然灾害的功绩的一面，但由于它的出发点在于为了人的利益去征服自然甚至不惜破坏自然，是以对立关系处理人与自然的，因此，受到伤害的自然已经开始向人类施行报复。可怕的是，人类的力量已经达到足以导致为类自我灭亡的程度，如果人类为了满足贪欲而继续滥用这些力量，必将把人类引向毁灭……

  我震惊。我忿懑。我如坐针毡。

  环顾星空，俯视地球，这湛蓝如晶、飘然翼然的宇宙间最美丽最迷人的星球，这哺育了人类千百万年的“生身之母”，无论如何也不该遭到情感上的遗弃和戕害呀！

  人类只会钟爱自己倾心自己已经太久太久了。这是对大自然的真正意义的大背叛！地球无疑是人类的母亲，大自然无疑是人类的恋人。基于人类的良知，我们理应重新认识大自然，倾慕大自然，珍爱大自然。美国一位学者把人类倾慕大自然的情结归于寻求“第二情人“的心态使然；中国一位学者甚至认为，人类皈依、热恋大自然是具有提升人类文明品位奠基意义的一项情感建设！

  于是，为赴这一千古约会，我选择一个黑夜，一个水天一色，混沌如初的时刻上路。

  怀着乡愁的冲动为寻找家园而来。

  怀着浪子的心情为重返家园而来。

  结尘滚滚，拂去关于痛失家园的种种喟叹。长空、大河、山岳、湖泽乃至万古苍凉之上，一支音乐在回荡不已：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5

  这是庄子曾经描绘的一则爱情故事：一个小伙子与他的心上人约好在桥梁下相会，等呀等呀，却不见心上人儿如约而来。水位渐渐上涨了，及膝，淹腹，一寸寸漫至喉咙，只剩下两只眼睛浮在河面上了，仍在炯炯然痴痴然张望着那条青石小径，两耳在倾听是否有裙裾抚过蓟草的鏭崒之声。负心的小女子终于没有出现，而抱着梁柱死去的小伙子仍然坚守诺言，不肯撒手，任凭岁月将身上泡得胀大、变形，任凭头发在激流中盘缠如一窝水蛇，任凭臂膀上长满了牡蛎，千寻之下，痴痴等待一场无望的约会……

  我惊叹别出心裁的美国女作家苏珊·格里芬从女人与大自然之间的相似点出发，出色地论证了自然即女性，女性即自然的庄严命题，从而礼赞女性和精神家园的重新认识，当我以人类的名义，满怀愧意丛生的虔诚和深沉久远的爱情冲动，回归与走近大自然这位情侣的怀抱的时刻；当我穿透时空，跨越古今来到这块以稀世地貌砂岩大峰林而著称的“养在深闺”的“村姑”面前：我热切难耐，我忐忑不安，我语无伦次，我泪流满面，只知道如一位诗人那样，用了世界上最轻最轻的声音，轻轻轻轻轻轻地唤你的名字，你的如月如星如灯如钻石如闪电如缤纷的火花如原始森林的燃烧的熠熠发光的名字！只知道一任这归心低首的魂灵，在你的容光里含泪颤动……

亲爱的人啊！我还是我，还是千百年前，千万年前曾经与你肌肤相亲的我，千百年后，千万年后仍将与你共渡沧桑的我呀！只需你——一位长者如是提醒说——只需你按一下我的太阳穴，你就知道我冰凉的血液里凝聚了多少喧嚣的波涛；只需你感应一下我这肱肌隆动的胸脯上宛如波蚀浪痕一般起伏不已的呼吸，就会唤回三叶虫、蓝绿藻、空棘鱼类、鹦鹉螺之类的关于古生代的漫长记忆。——我的亲爱的人哪！

6

  我站在齐腰深的等待里了。

  我渴望水的抚摸，渴望水在抚摸我的时候我亦抚摸水。

浸进蜃雾夜岚铺展的浩茫，我禁不住上天入地神游于这一片汪蓝，一任幻觉舒开长臂往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一任幻觉潜行于峰三千水三百之间。飞身空谷，忽产生一种类似飞狐突然袭击障碍物一般的快感。驻足断崖，有苍苔顺着脚趾顺着手指爬上喉结。一座座砂岩岩峰扭动腰肢，开始舞蹈了，洞穴伸长成呜呜的牛角号。亿万年的落叶堆出发酵的情感，满天空流溢着苞谷烧的香味。发情的麝在视觉里在感觉里奔跑不已，美丽的趾印在悬崖上旋即绽开浓烈的欲望……

在绝壁与绝壁之间在野性与荒美之间荡来悠去的小猴儿，你们好！带着悦耳的哭腔，爬到岩石上向着遍地星光倾诉生命的娃娃鱼，你们好！月阴月睛下自峡谷明明灭灭闪闪烁烁走出来的童话，你们好！以热情洋溢的花枝和怀抱空巢的垂荫迎待我的到来的鸽子花，你们好！

  海已经死了，花依然开放。这花系指的龙虾花。循着龙虾花的一路清芬，循着金鞭溪的迤逦水声，我来到景点名为“千里相会”的一堵巨崖前。偌大的夜幕上，轮廓分明地衬映着一对情人的剪影。有缘千里来相会，万水千山总是情。一抹微笑，一个凝眸，一声带电的惊喜，一番含嗔的妖羞……无不展露出风情万种。只是，如眼前这样热恋中的男女，生命可以不惜而属于自己的那份情感却不可不坚守，又怎是一个“情”字了得的啊。

  “千里相会”前有株重欢树。亲爱的人儿，我发誓要请求你答应：我们的约会就放在重欢树下吧！我这就去采来藤萝、香草、五色花，精心装扮你；我会为你铺就云彩一般感觉柔丽、波涛一般富于弹性、德彪西的音乐一般充满梦幻情调和婚床。接下来我将请求你答应——答应做我的新娘！

  亲爱的人儿，你快来吧，浸进脖子深的迎待里，我在殷殷呼唤着你的回眸。

  长夜如歌。我在水中待你……